王富超《红楼小讲》第三讲,第四讲,第五讲,第六讲,第七讲

作者&投稿:葛南 2024-09-22
阅读内容:第三讲,第四讲,第五讲,第六讲,第七讲。

一、1.顽石是什么?就是“顽冥不灵”的石头,说它是没有灵性的,无知觉意识的,不能懂事、无由动情的意思。“顽石点头”这个典故,说的就是一位高僧讲演佛法,连顽石都被感动了,通晓了。后人常用来宣扬佛门广大,法力无边,连最“下愚难化”的,也可以把它感化了。须知,伪续者正是在此第一个紧关要害之处,偷偷地运贩了他们要把《红楼梦》的主题本旨“潜移默化”了的一个基本思想:让贾宝玉这块“顽石”也被感化“点头”——换言之,让这位“浪子”早日“回头”,彻底“醒悟”。问题是,曹雪芹根本没有讲这一套,他讲的是另外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可以说是一个惊天动地、翻天覆地的故事!

2.女娲是谁?是中华民族文艺中的一位最古老最重要的女神。是她,用土创造了人民,并且把一度极端残破毁坏的天地世界修治得可以覆载生民,治理了极其可怕的大火灾、大淫雨、大水患,还有猛兽鸷鸟、到处吃人的大祸害……是她“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于是人民这才得以安生乐业。而且,她又是与男女婚配和礼乐文化都有密切关系的一位女神——说她是中华民族的伟大的母亲的一种象征,我看是可以的了。

3.鲁迅的事,在此是不可多讲了;至于曹雪芹,他那书中的真正的主人公石头,却是女娲炼成了弃而未用的这么一块大石——它可一点儿也不“顽”,因为雪芹写得清楚:“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它早已具有了思想感情了。

所以,这和那种“顽石点头”的思想,完全没有交涉。所以,到第二十五回,雪芹也写得明白:“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惹是非!”

读者记清:这块石头,本就出自“补天济世”的女神之手,那女神并不是世外仙君、瑶池圣母,她是为人间为人民而创造幸福的;而这块石头又是专门来“向人间惹是非”的,所以它的“下凡造劫”,不是一件随便玩玩、毫无所谓的闲事。所谓石头“凡心”偶炽,想到红尘中去“受享一番”云云,只不过是“假语村言”罢了。

石头——通灵美玉——贾宝玉,这是全书的真主角。它安心要下世去“造历幻缘”——去惹一场大是非。它是有思想的,有认识的。它是“入世”的,而非“出世”的。所以才说“枉入红尘若许‘年’”,白去了一回,而毫无建树功业。它不是为了寻求“彼岸”(跳出“火坑”,身入西方“极乐世界”……)的。它想得很多,它看到了很多不幸和不平。它想改变这种不幸和不平的状况。可是,它的愿望不得实现,因此“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这种胸怀心境,在字面上好像雪芹只指“身前”那次“无材补天”的事,其实“身后”的这次“枉入红尘”也正是如此,换言之,两次本是一回事的幻笔。雪芹的一大笔法,就是半笔假,半笔真,真中假,假中真。

4.一是“顽石点头”的故事,要注意本义与俗义。所谓本义,是说这段带有神话文学意味的佛家典故,其事情是讲晋代高僧竺道生,因讲佛法而倡立新义新说,为当世所不容,视为异端,竭力排挤,致使他无有立足之地,连讲坛听众都无从得有了!处境可知。于是他就来到虎丘山上,面对一堆顽石,为它们说法,他讲得是如此地动人,以致这群石头听了都为之点首领会。这本是一段极为感人的故事,说明凡属哲人,自有深解,要想晓喻常人,定遭反对,有时甚至于十分孤立,寂寞难言。这段故事的真精神倒毋宁说是与曹雪芹有相通之处的。但伪续者并不了解这些,他们的水平低下,思想庸俗,他们只将“顽石点头”用来宣扬“佛法无边,可感下愚,脱离苦海,以达彼岸”的“惩劝论”,想让“异端”改邪归正。这就是与曹雪芹的思想针锋相对的一种文学形式的严重斗争。

5.“开辟鸿濛,谁为情种……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寞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这虽是托诸仙姑演曲之口,实际谁都能读懂这是雪芹的“夫子自道”。于此我不禁要问:你看那时他写此书的情怀心境,可有一丝毫“悟空”的味道!?情种,奈何,伤怀,寂寞,愚衷,——情之极,情之至矣!完完全全彻头彻尾是和“空”针锋相对的。能说这是一部宣扬“色空”,消极厌世,劝人“悟道”的书吗?!所以我是不认为竟可拿“色空”思想来看待《红楼梦》的。

6.三是“真假”手法的问题。除了本讲正文所提出的说法之外,还可以换不同的方式来表述:即真中夹假,假中透真。真是目的,假是手段。曹雪芹本是要传那个真,但当时复杂的政治、社会原因使他不得不采取“障眼法”,这是主要的用假的原因。此外当然也有一个艺术因素在内。但其目的是为了真,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二、1.我们讲过了《红楼梦》主题本旨,大家务必不要忘记——那本是“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

2.我们也讲过了经历者主人公并非是一块顽冥不灵的石头,而是“灵性已通”的美玉这一要害之点。

3.这块具有特别灵性的石头,下凡入世是“向人间惹是非”的。对此,雪芹在书的一开头也早有明文了,他说的是“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去造劫历世去”。这“造劫”,须当特加注意,它和“惹是非”,说的都是一回事。由此可见,这块“凡心已炽”的石头,不单是消极地去向人间承受加之于它的种种经历,而且更要紧的是还要去积极地干涉人世。

4.下面忽然在甄士隐做梦的时候,却又让他遇见了这僧道二人,二人正在讨论携石下凡入世的事。士隐乃向他们求见这石头一面,竟然如愿以偿,正要细看时,梦已惊醒,“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笔又顿住了。雪芹用此妙笔“交代”了宝玉的降生,那时节是烈日芭蕉之景,应是初交仲夏天气。所以到第六十二、六十三两回大书,专写宝玉生辰的盛会时,整个写的都是开始进入仲夏的风物景色。脂砚斋批《石头记》,常说“一丝不错”。雪芹的笔法,是这样令你“不知不觉”地被他引之入胜,你这里还在“莫明其妙”,他那里却是“一丝不错”的呢。

5.雪芹开头以女娲补天领起全书,就是济世救民的思想。被弃的大石,为何日夜悲号感叹?正因它不得去参加补天的这场大事业。这已无可如何了,所以它一听僧道讲述人间尘世,就非要“下去”不可。《石头记》记的就是它下世的经过和经历,可是全文的最后,却有一偈子,说道是: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这说的就是一番补天,一番入世,都徒劳枉费,而毫无建树,白白在“红尘”(人间世)经历了那么多年!这乃是作者的一生叹恨,此怀难遣,万不得已,这才去写一部稗官野史、小说闲书!这是明明白白地诉与读者,难道这种情怀心境,却反而是消极虚无、离尘出世的?我是无法形成这种理解、达到这个结论的。

6.再如,古今中外,作者为了写好他自己的作品中的主人公,不知要费多少心血,除了真是以坏人(或反面人物)为主角者以外,大多数应当选用最得宜最恰切的措词和手法去刻画他自己心爱的中心人物的。雪芹十年辛苦,呕心沥血,为写贾宝玉而奋斗了一生,然而他在全书中对宝玉全用贬笔,几乎没有几句是说他好的话!他为何不去正面歌颂赞美宝玉,反而处处出以讥贬嘲谤之辞?这个特异现象,在我国文学史上应当引起极大注意,在我们的文艺理论上应当有所研析阐述才是。而不应视而不见,置而不论。

7.关于宝玉的生日,也是一个极有趣的问题。全书对谁的生日都以直接的和间接的(可以推算的)笔法点明是哪月哪日,惟独对主人公宝玉的生日反而绝口不提月日。是又何故?经过仔细研析,我们可以断定是在四月二十六日。(此处只说明一句,不详细罗列理由。异日写文细说。)这同样令人诧异:雪芹为什么又如此讳言一个日期?难道其中了无缘故?

三、1.《红楼梦》不好读。在开头的时候,更是需要细心而耐性。曹雪芹并无意于写得竟然是“从打开书第一句,就把人吸引住了”的那么“精彩”。他是采取了晋人“倒食甘蔗——渐入佳境”的笔法。有不少的读者(包括少小时的我自己在内),头一次试读《红楼梦》,第一、第二两回书不能终篇,就“手倦抛书”,昏昏欲睡了。有人心里会说:“久仰大名,今日一见,原来这般没意思!”劝君稍安勿躁,且耐些烦,“坚持”看下去。雪芹早已叮嘱我们说“细按则深有趣味”。连用一点心“细按”都不肯的,就想得到其中之味,那也太便宜了。细按,“甲戌本”作“细谙”,这个“谙”字尤为吃紧重要。

2.看那头一回书,是两个部分。前面的,是“出则”——就是我说的“楔子”。后一半,才是正式书文的开端。可是你留神看他下笔就写什么?写的就是上次咱们讲过的石头下凡,宝玉降生,——在甄士隐梦中一现。

雪芹与俗笔不同。他写到此处,并不接叙那宝玉如何“十月怀胎”,如何“呱呱落地”。只刚刚一点到题,他的笔停住了,却轻轻一转,转到了士隐相识的贾雨村身上去了。这贾雨村,是全书中的非常有关系的一个人物,不用说别的,单说黛玉和宝钗两个的进京入府,都是由雨村引起的,就够分量了。不过,此刻我们却还不想多讲他,因为要赶紧“抓”那石头下凡,宝玉降生的线儿,先要讲清。可是说也奇怪,你想讲石头宝玉,竟然也没法“摆脱”这位雨村公,雪芹是“通过”他的耳朵,来“听说”石头或宝玉如何诞生落世的!

这么一来,头回的事没讲完,就得先撂下它,且讲第二回。

3.今天的读者青年们,看到此句,除了“字面意义”,是不会引起什么情怀意味的。但是假使你读过清初周亮工的《书影》(亮工是雪芹曾祖父曹玺的座上嘉客,文名甚盛,指点过幼年的曹寅,对曹氏的文学事业有相当影响),就知道那时候士大夫的习气,一见面先问:“都中可有甚新闻否?”而这新闻者,原本是指京师政治气候,诸如大官要职的升迁罢黜,人事关系的动态行情等等之类。周亮工说自己家的家规若干条,头一条便是不许朋友见面问“新闻”。雪芹在此处只用开口一句话,就把这位利禄熏心、钻营奔竞的势利小人贾雨村的“精神”写得活灵活现。——而且必俟懂得了这层道理,然后才体会出雪芹在本回回末就特写有人呼唤雨村,向他传报都中已有“起复”罢退的旧员的“喜信”了,其用笔之妙,文心之密,不肯细按者自然是读不出什么“意思”、“趣味”的。

4.他对“新闻”这个婉语作了“字面解释”——这样,就引到了一件“小小的异事”上来了。于是雨村这才听知了荣国府中诞生了一位公子,“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了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

作为刚启蒙的读者,我们读雪芹的小说,到这一处,早已忘了士隐做梦那一回事了,忽然又看见衔玉而生的这一句,不禁恍如梦惊,好像“电流”已曾绝断,忽又联通,爆出火花,令人心目为之豁然一亮!

5.我以为,大约《梼杌闲评》,就曾给了雪芹以相当的启示。这部小说是专写明末魏忠贤、客氏二人窃权乱政的丑秽历史,——这类“时事小说”(和剧本),当时十分风行。(就连《桃花扇》,作时离南明倾覆才多久?其“时事性”也是很强的,此例可以帮助今人想象。)《闲评》所写的客氏,乃是一位“奉圣夫人”,即皇帝乳保。魏忠贤是一个太监,即宫中奴仆。这已给了雪芹以某种感触(因他自己的家世正是宫中乳保奴仆的一种身份)。而《闲评》又名《明珠缘》,它开头就从大禹治水、锁住水怪“支祁连”的故事引起,正有此像雪芹从女娲补天的故事引起一样。此书女主角客印月,是一条赤蛇衔珠而投胎幻化以成的。还有许多蛛丝马迹都显示了两部小说的渊源影响关系。有人说,《梼杌闲评》和《明珠缘》两个名字,正好说明了此书由两种因素构成:一是史实,一是爱情,因此这部野史既是讲史小说,又是言情小说。这一点大约也给了曹雪芹以若干启示。据研究者考察,《闲评》刊刻于康、雍年间,正是雪芹少年时得见的小说之一。这个话题细讲即逸出题外,在此不过以极粗略的方法一提,读者也宜善于领会这些小说文学史上的种种来龙去脉——仅仅这一例,也可以说明,大可不必向西方去寻求什么衔玉的“启示”了。

四、1.曹雪芹用笔墨写出来的《红楼梦》,正如汉代那位神奇的建筑大师用土木砖石盖造出来的建章宫。它不是“单摆浮搁”的几间平浅小房院,而是“千门万户”,那里边的复道回廊,曲庭邃殿,萦纡交错,不知凡几,进入者会感到目眩神迷,举步无措。这样的建筑,要画“图纸”的话,平面、立体、总图、局部、鸟瞰、仰观、衔联、广角……大约需要绘成千百种图样,才可以显示出一个概观景象来。曹雪芹这位大师,也画“图纸”的,开头他画了三张,头一张就是冷子兴的“演说”,然后是刘姥姥的“一进”和周瑞家的“送宫花”。不先把这三张“图纸”看清,想游“建章宫”是难的,你入了门口,且慢说迷不得出,就连路径也辨不出首尾起止、南北东西的。

2.雪芹给两个人物——全书的最重要的二主角——所作的“绪论”,笔法也不相同。对前一个,用重笔,复笔,映衬笔,读者当下就易得深刻印象。而对后一个用的是轻笔,单笔,而且刚一点到,笔即收住。雪芹在此处对凤姐只给一个最极简单的“轮廓”,无数层次的勾勒、皴染、烘托、叠印……都留给以后的篇幅了。

当然,雪芹写宝玉的用笔,也是如此,不过此刻我所论的是第二回中如何“介绍”玉、凤二人的手法差异,因为在此头一次介绍熙凤,才出数语,笔便一收,已到回末了,——要想“进一步了解”她,就得等到另一场对话,那就是周瑞家的向刘姥姥的一段说词了。这且按下不表。

3.单说宝玉的事,他“一落胎胞”,口中便衔下一块美玉来,——这就遥遥接连着甄士隐梦中一见此玉的那个“线路”,令人读去如不经意,好像神龙隐现,不见首尾,实在却是艺术大师的意匠经营、精心设计。

4.据冷子兴说,一般人因此当然把宝玉这个“怪物”当作一个坏胚子——日后定然是酒色之徒无疑了,独雨村正言厉色地说:不,不!你们错了,此人另有来历,非俗常之论所能知也。

5.世界上的事真是奇怪,宝玉最不喜欢雨村,可雨村是他的第一个“知音”。不但如此,雨村除了教过黛玉,也是甄宝玉的“业师”呢!

看来,按照曹雪芹的理解认识,天底下的事是复杂的,不是一个死模式套出来的。他并不把雨村写成一个不学无识、简单肤浅的坏人,也不以其人而废其言。

6.一部《红楼梦》,引人注目之点极多,难以尽举,首先认它什么命脉筋节呢?我提出,先要认它的两大奇迹。何谓两大奇迹?一个是全书整个故事结构的奇迹,一个是全书众多人物品质的奇迹。结构好比是肢体躯壳,人物好比是魂魄精神,两者原本不可分割,而后者靠前者来体现。但结构的奇迹必待往后讲,越讲越明,很难开宗明义,囊括于片言,所以此处只是点明有此一桩要事。人物虽然也是如此,但只因书中本有明显的安排,有意地先给看官们一个总说或概论,使得我们对人物早具理解——这就是贾雨村反驳世俗眼光的那段重要的“正邪两赋论”了。

7.依贾雨村的理论:世上的人,都是受了天地之间的一种“气”的禀赋才得生成的。这种“气禀论”,是古代哲学中的一种唯物思想。他们认为,气有清浊纯杂之异,人之智愚邪正,是禀赋了不同的气而致此各异的。这带着“先天等级论”的色彩了。但是曹雪芹之所以骇俗惊人,吓倒腐儒,是在于他借了雨村之口,而发出一段“异端邪说”来。他说,秉正气而生的,是大仁大善、修治国家的人;秉邪气而生的,是大奸大恶、扰乱天下的人;而我这书里所要写的,却是“正邪两赋而来之人”,这种人,本身就带着复杂性,其聪颖灵秀种种可爱处过人,而其孤僻古怪种种可异处也过人。这种人,为世路所不解,所不容,因此大都命运非常不佳,令人痛惜——而我要传写的这些闺友们,正都是这一流人物!

8.我曾说雪芹是站在“社会意识”的总高度去考虑人的,而人的出现,他所能发生的作用与价值,以及他的命运,是雪芹最最关切的问题。我们读《红楼梦》小说的,首先要认识并记住这个要点。

五、1.曹雪芹这个不肖子孙,一生不曾成名成家,立功立业,却去写“闲书”,所谓“盲词小说”、“稗官野史”,这也罢了,这闲书的主角,却又从小如此“反常”,使家风颓堕,做的事,说的话,都是骇人听闻,千古未有。——即此一点而观,如果你深思细按,就不难看出他是有深刻寓意的了,他从那块通灵的石头下笔,写到宝玉这么一个“孽根祸胎”,不是随便开开玩笑的,是千回百转、千锤百炼之后,以沉痛的心情、严肃的笔墨来写的。

2.只能提醒两点:一是贾雨村不但有抽象理论,而且还举出了一大串人物姓名,具体例证。要理解曹雪芹,这是一个极重要的入门钥匙。二是请回忆我上次讲过的,子兴、雨村二人评介的人物,原本是以宝玉和凤姐为两大主角。你要看雪芹的笔法:他一写到冷子兴说及凤姐,“谁知那琏爷”“自从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说到此句,雨村立即打断,接话道:“可知我前言不谬!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

3.这“正邪两赋而来”的认识理论,从何而有?是雪芹观察思考了很多很久之后,对宇宙群生、地灵人杰的一种哲理的总结,是一个石破天惊的“异说”。这种哲理的概括,在此一提,好像又随手抹去,然而,它却已将开头所设的神话障眼法,尽行扫净。雪芹真正关心的,正是“人”的事情,人的“质素”,人的际遇,和人的作用。在雪芹看来,这才是头等重要的问题。

4.《红楼梦》有一个“思想纲领”,就是正邪两赋论,是它统帅着全书。

5.这其中除了“王谢二族”是一种例外,共举了二十六个历史人物。细分时,似可分为几组:

一、许由——一听要做官的话就连忙去“洗耳”,极憎厌功名禄位的高人逸士,亦即为世俗视为“乖僻”的奇人。

二、嵇康、阮籍、刘伶——六朝时“放浪形骸”,不守世俗礼法的狂放之士。

三、王谢二族——多为大艺术家、文学家,也是脱俗的风流人物,“落拓”家风。

四、顾虎头——顾恺之。大画家,最出名的“痴绝”之奇人,佳话流传甚多。

五、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皆败亡之君,又皆是一流的艺术家(歌舞、音乐、书画……)。即诗人艺术家类型的天才人物而错做了政治头脑。

六、柳耆卿(永)、秦少游(观)——宋代一流词人,各有风流事迹。其词天下传唱,脍炙人口。

七、倪云林(瓒)、唐伯虎(寅)、祝枝山(允明)——元、明两代的高士、艺术大家,各有个性(倪号曰“迂”,即乖僻不谐世俗之义)……

八、李龟年、敬新磨、黄幡绰——唐代名伶。

九、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自汉及宋的历代出名女流,或“私奔”;或为妓;或私婚;或病夭……而各有才貌性灵,俱非凡庸之辈。(如朝云,乐籍〔官妓〕,质如玉,擅琵琶,后为苏东坡侍妾,学诗词,学佛法。东坡远谪,众皆散去,独她一人不避艰苦,始终随伴,相依为命。卒于惠州万里边荒。奇女也。)

6.综上而观,此即“两赋”之异禀,才情节操,皆超众轶伦,而世俗加之歧视,被以恶名者也。

是故雪芹所写之情痴情种、高人逸士、奇优名倡,贫富贵贱不同,而本质则一俱为抗俗离尘,“怪诞乖僻”,不为人解,不为世容的悲剧性人物。然而,这类奇才异品,乃是中华文化大背景所产生的精华宝物——所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雪芹著书传人的大旨本意,正在于此。


你是否需要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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